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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離開龍傲天的第四十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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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霧如流雲奔走,倏忽間散去。

韓雪紹睜開眼,就像是一場淺眠之後的蘇醒,有片刻間的楞神。

謝貪歡經常如此,她想,說些語焉不詳的話,就像垂釣者將餌料系在鉤上,沈鉤入水,只等著魚兒一口咬鉤,可咬鉤了,他也不一定會收線,如此反覆,倒更像是戲弄。

他說“你離他遠一些”,卻又很快改了主意,說“如果可以,將他帶在身邊”。

倘若說出這話的人不是謝貪歡,韓雪紹恐怕早就失了耐性,要動手逼著他說個明白。

可他是謝貪歡。

韓雪紹暗自想到,謝貪歡這樣叮囑,縱使自己聽得一知半解,也只能夠憑借著那近乎盲目的信任行事。謝貪歡要她將祝尋魚一同帶去丘原之海,她聽了,便就仔細思量此事。

這樣的盲目地信任一個人並不好,她知道,但抵不住多年以來養成的習慣。

幼時,韓雪紹從未信任過誰,早先拜入謝貪歡門下的時候,她也僅僅只是心疑這一切都是這位隨心所欲的斷玉仙君一時興起罷了,等他厭了,自然要將她逐出師門。到了那時候,回韓家,或是四處漂泊,都隨她,謝貪歡是不會在意的,身為仙君,他也不必在意。

最重要的一點在於:收徒一事,多少都有個儀式,而謝貪歡卻像是忘記了似的。

所以韓雪紹住在他洞府所在的枕水峰,大半年了,房中都沒放什麽多餘的東西,每天都收整得整齊,就等著謝貪歡什麽時候給她下了一紙詔令,讓她收拾好東西離開——等到了那一天,她也不必猶豫要帶什麽東西走,總歸也沒什麽留戀,走的時候也就痛痛快快。

等到謝貪歡終於發現凡間收徒似乎是有這麽一種繁瑣的過程,已是兩年後的事了。

他對韓雪紹的心思一無所知,只當她性情如此,所以從未提及過。而他不說,韓雪紹更不會貿然提及,兩個人就這麽僵持著。直到某次茶餘飯後,謝貪歡將面前動也沒動過的碗筷推向一旁,指尖在桌案上敲了敲,散漫地一垂眼,說,為師發現人間似乎有個規矩,收徒還要舉行個儀式,要昭告天下,我原以為這只是我們二人之間的事情,你怎麽想?

韓雪紹這才明白,謝貪歡是貓妖一族,得道便登仙,對這些繁文縟節毫不了解。

從頭到尾,煩惱此事的只有她而已,她這麽想著,沒來由的,就覺得有幾分好笑。

既然解開了誤會,韓雪紹釋然之餘,仔細想了想,覺得委實沒必要將“斷玉仙君收她為徒”這件事情宣揚出去。更何況,她不想和韓家再有絲毫瓜葛,沈安世那樣的人一個就夠了,她不想因為沾了謝貪歡的光而被誇得天花亂墜,那是謝貪歡應得的,不是她的。

於是她說,沒有必要,謝貪歡眼睛一瞇,卻又顯出不依不撓的架勢,非要辦不可。

韓雪紹不明白他為何如此堅持,你來我往地糾纏了半晌,她不善言辭,向來是說不過謝貪歡的,自然敗下陣來,松了口,只說私下辦個收徒的儀式便好,不必叫其他人知曉。

言盡於此,她忍不住問道:“師尊為何如此堅持?”

“原先不知道人間有這麽一項規矩,如今知道了,當然要補上。”謝貪歡的指腹沾了茶水,在青玉桌案上畫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他大約是胡亂畫的,韓雪紹看著,卻覺得那些水痕漸漸成了形狀,還不等她細看,水跡卻已經幹透,尋不見半點痕跡,與此同時,她聽見謝貪歡一字一頓說道,“別的人有的,你也得有,我不知道給你,你就應該向我討要。”

年紀尚小的韓雪紹聽了都覺得他這話荒謬,“如果我要天上的星星,你也給我摘麽?”

謝貪歡手掌托住臉頰,鬢間的碎發糾纏在指縫間,又款款地貼著腕節落下去,狹長的眼睛一斜,放在她身上,瞧她神色便知她說的是反話,倒也沒有戳穿她,抿著唇笑了笑。

“三垣四象十八宿。”他眉目艷麗,凝著一種奇異的糜爛感,薄唇一張一合,緩緩吐出一句話來,說的話雖然荒謬,卻又格外可信,“乖徒弟,你要哪一顆,說來讓為師聽聽?”

他眼底像是藏著漩渦,在吐息聲中緩慢游移,是滾燙的,也是極致的寒涼。

韓雪紹初來枕水峰的時候最見不得謝貪歡這副懶散模樣,看了兩年,多多少少也看習慣了,並不吃他這一套,從容地望了他一眼,只當他是在說玩笑話,“神仙也會騙人嗎?”

謝貪歡笑了,“斷玉仙君確實是會騙人,唯獨不騙你。”

他這玩笑話說得懇切,韓雪紹原本不想和他繼續胡鬧,聽罷,只得隨意指了一顆。

“心月狐。”謝貪歡掃了一眼,竟然真的站起身來,語氣平靜,說道,“我去去就回。”

眼見著他袖袍被風吹得鼓起,檀香般的氣息浮動,韓雪紹這才明白他方才說的那些話都是認真的,說要去摘星,她隨手一指東方第五宿,他就真要去天上將那顆星給取下來。

“好,我信,你說的話,我都信,不必特地向我證明。”

韓雪紹驚慌失措地攔住謝貪歡,好說歹說,終於將這個隨性妄為的師尊勸住了。

她聽聞每顆星宿都是一個神仙,謝貪歡身為斷玉仙君,如果真將那心月狐給擄了過來,俗話說,請神容易送神難,到那時候,該如何解釋這一切?說她只是隨手一指嗎?

韓雪紹一點也不感動,只覺得後怕,還有就是——她再也不敢說這種話來激他了。

等到拜師儀式那天終於來臨,謝貪歡大約是施了什麽術法,令這枕水峰冬日生夏花,冰雪消融,他仍舊是一身紅衣不改,外衣卻罩了一層蠶絲織成的薄紗,在暖陽的照耀下泛著粼粼的波光,照得韓雪紹神情恍惚,他湊近後,似乎說了句什麽,但她沒能聽清楚。

她眼前的景象連成陰翳,耳畔的聲音也變得模糊不清,像是沈入水中,然而謝貪歡落在她眉心的手指卻是有著真切的溫熱觸感,是她與搖搖欲墜的世界唯一的平衡點,沿著眉心向上滑動一寸,拇指貼在她膚上,四指張開,微微籠住她發頂,手腕下沈,覆於其上。

韓雪紹擡起眼睛,只望見謝貪歡藏在暗處的一雙眼睛,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瞳孔收縮成一線,口中念著的,是她聽不懂的晦澀梵文,她一擡頭,垂下的發尾就掃過她的面頰。

她適時地想起以前從詩文中看到的一句話來:

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片刻後,謝貪歡告訴她,“好了”,眉眼一擡,又變得柔和起來,懶散得毫無威脅。

他豎起食指,輕飄飄在空中一劃,分割星河之水,讓韓雪紹以水照鏡,瞧一眼如何。

韓雪紹依言瞧了一眼,這才發現謝貪歡方才是在她眉心處留下了一個雁形花紋,一筆一畫,勾勒得細致,泛著淺紅,襯得她眼下的痣愈發像淚珠。她仔細分辨了一陣,忽地察覺這就是謝貪歡當日以指代筆、以水代墨、以桌代紙,畫下的那個她沒能看清楚的花紋。

謝貪歡輕輕握住她手指,分開兩根,點在她的眉心處,雁形花紋登時消失。

“此物能成你眼,倘若被幻象所蒙蔽,便閉上眼睛,憑它而動吧。”他說。

韓雪紹恍然明白了謝貪歡的用意,這是拜師儀式之際,身為師長的仙君給徒弟的“見面禮”,而謝貪歡的這句話,則藏著另一層意思,她沈默片刻,問:“若是師尊的幻象?”

謝貪歡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手指微動,將星河之水恢覆原樣,回過頭來,瞧見小孩兒仍然擡頭望著他,似是不等到他的答覆,就絕不肯離開,想了想,忍不住在她柔軟的臉頰捏了一下,瞇著眼睛,說道:“為師將弱點主動交到你手上,可不代表你就能破得了呀。”

然後,他就看見軟糯糯的小姑娘繃著的一張臉終於有所緩和,甚至是松了口氣。

他眉眼一展,含著盈盈的春水似的化開,俯身去將她攬進懷中,一個睥睨眾生的仙君,身形高挑,長手長腳的,卻將下巴放在小姑娘的頸間,一絲一縷的清淡皂香湧入鼻腔,謝貪歡微微地闔眼,喉結一上一下的輕輕滾動著,柔聲哄道:“……不過,師尊也不敢肯定這世上是否還有別的人能破我的幻象,韓小修士,待你學成以後,可要將我護好了。”

那時候,她是做出了怎樣的反應?韓雪紹回憶著。

那時候的她,艱難地將手臂從謝貪歡的腋窩下伸過去,在他背脊處安撫地拍了拍。

“好。”小姑娘的語氣不帶絲毫戲謔,認真說道,“我定會保護好師尊的。”

當時她感覺到師尊的身體顫抖,還以為他是在怕,現在回想起來,他許是在忍著笑。

什麽“待你學成以後,可要將我護好了”啊?

韓雪紹心中忽地騰起一陣無名火,待她學成之際,謝貪歡卻又不知所蹤。

多年後,隱水問她,要為門派取個什麽名字,她望著鏡中的自己,輕撫過眉心那個藏起來的雁形花紋,沈吟片刻,斟酌著字句,在喉間滾過幾個來回,吐出一句:雁追門。

鴻雁難追,就如謝貪歡一般,歷經多少個春秋,她也未能尋到他的半點蹤跡。

再將時間往後推,她好不容易見到謝貪歡,急切地問他究竟身處何地,這位難以琢磨心思的斷玉仙君卻親手將她再度推遠,柔著聲音,眼底卻是冷的,說——“你該醒了”。

這一次,她問多久才能見到謝貪歡,謝貪歡答,很快了,很快就要塵埃落定了。

最好如此,韓雪紹忍著怒氣,想,等到親眼確認謝貪歡無事後,她再同他算這筆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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